第八章临时标记下
罗曼视线下飘,偷偷扫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。
战情通报会议已经开始了二十五分钟,亚伯特仍未上线。
他们每天和留守塞尔纳卫星的第七军总参谋长韩逐保持视频通讯,既是为了一起规划战术,也是出于确认人身自由的考量。
亚伯特在此时缺席,无疑亮起危险红灯。
“他……还在么?”屏幕对面,韩逐轻声问。室内光线很暗,他的整张脸笼罩在浓重阴影里,只见一头枯槁的白发。
“他走了快一个小时了。”
不言自明,话里的“他”指的是商略圣子。
韩逐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咳嗽起来,颤抖的手四处找药,为此不得不开灯。
倘若谁第一眼瞧见他,必定会被他的外貌吓一跳,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雌虫,皮肤白得毫无血色,连眼睫都是雪色。
倘若他是一只雄虫,这幽异的美貌必将受到万众追捧。可惜他是一只无须无尾的雌虫,纤弱病态向来被视作需要淘汰的劣等基因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“出不了什么事……”罗曼安抚道,“之前亚伯特给我发过消息,可见……他也不是胡来的性子,真要出了什么事,肯定会叫我帮忙……”
“罗曼,你觉得商略殿下是个什么样的雄虫?”
“不好说。”罗曼并非有意敷衍,他向来没什么主见,整日里操着一颗心,尽放在具体而微的事上。
“单凭你的直觉。”这一回,韩逐却有些咄咄逼人。
“挺客气的,脾气不错,说话轻声细语,像老战友叙旧……”
韩逐轻轻咦了一声,“很少见你这么评价。”
“殿下确非寻常雄虫。”
“不,我其实是指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神色有些愧疚。
一整个早上,罗曼惴惴不安地守在大厅,终于等来亚伯特要求他护卫圣子回商家的指令。
完事了么?罗曼大大松了一口气——看来亚伯特不仅活了下来,而且仍然保持神志清醒。
越是高阶的雄虫,越是“贪玩”。比之色情片里千篇一律的皮鞭捆绑窒息放置,高阶雄虫往往有着与自身精神力特质相配套的独特癖好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罗曼匆匆调度完用车和随行安保,回到前厅等了半小时,商略终于走下螺旋楼梯。
和昨夜相比,他的衣服全都换过了,雪白长袍曳地,丝光质感不斐,却皱巴巴的,黑发似乎被刻意梳过,仍然有些凌乱。他耷拉着肩膀,一脸沮丧,像个刚挤完地铁的上班族,完全没有那种出尘的圣者气质。
罗曼不敢多看,两腿一并,先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,然后想起自己刚刚升为高级将官,又慌忙改为以手抚胸,“参见圣子殿下!”
吓了一跳似的,商略猛地抬头望向他,哪怕心神不宁,依旧浅浅笑了笑,“等久了么?很抱歉。”
“完全不会!”罗曼两眼平视前方,声音洪亮过了头。活了一大把年纪了,这是他第一次与圣子交谈,仍然紧张万分。
商略三步并两步,加紧下了楼梯,与罗曼并肩,“你是罗曼上校吧,也来自塞勒涅星?”
“是的。”
罗曼从商略的问话中听出了罕见的亲近意味。
塞勒涅星是据主星瓦尔纳四十万公里的卫星,数千年前被改造为星际战争的前沿堡垒。
极温极夜,寸草不生,战火纷飞,物资匮乏……这种破地方根本不会有谁自愿移居,因此一直由被流放的罪犯承担苦徭重役。
哪怕后代脱去罪籍,寻常雌虫也几无可能离开边境星,少数军雌晋升后得以调任,仍然受尽白眼,被视为化外蛮夷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“你是哪个区出来的?”商略问。
“第九区。”
“第九区啊……”商略想了想,“征兵时是被划到二师去了是么?”
“是的!”罗曼惊喜地回答,全没料到商略竟对这种事如此了解,他的脑海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:真不愧是第七军曾经的少主!
罗曼是二十五年前入伍的,土豆花开放的时节。作为唯一能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生长的主粮作物,土豆被大范围种植,环形山坡面上一片淡紫,包围着卫星基地。
那一年,大地是紫色的,天空降下火与雪。商家老元帅商行秋战死,按照传统,飞艇遍撒纸钱。塞勒涅星没有大气层,自然也没有风,雪片径直下坠,落在“泡泡”天顶上的故纸堆里,那是千百年来无数战死的商家军雌的坟茔。
其子商自迩折弓断戟,誓要复仇,于圣婚第二日便奔赴前线。一年后,罗曼听说他诞下一只雄虫。所有军雌都坚信,那孩子哪怕成不了圣子,也必然至尊至贵,后来果然应验。
“殿下仍记得所有师团对应的区号么?”罗曼崇拜地问。
“倒也没有,只是因为童年玩伴大多在二师,所以记得格外清楚……”商略老实回答。
他们穿过一池紫色睡莲,商略心不在焉地垂手拂过花叶,雪衣乌发的清瘦身影映照在花与水与天中,亦真亦幻。
罗曼呆看了好一阵,方才留意到商略手背上被捏肿的红印,不禁暗暗咋舌:元帅也太胆大妄为了吧!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若严格遵照法典,雌虫未经允许触碰雄虫,当受炮烙之刑;若是伤害其躯体,应被斩断手足。
“我的发小叫维尔纳,你认识么?”
“是的,我认识,维尔纳中校是青年团的教习长官。”
商略随意折了一只莲花,抱在怀中捏玩,“卡昂呢”
“据我所知,二师有三位卡昂,分别是卡昂·费肯、卡昂·周和卡昂·伍斯特,您问的是哪位?”
商略吃惊地笑了,“天啊,你的记性可真好!是我刚才没问清楚,抱歉,是卡昂·周。”
“周准将作为高炮旅的旅长,与我之前所在的侦察部队经常配合演习,在静海战役中,我们负责保护重力井,我记得当时周准将对我说……”
他猛地收住话头,他怎么敢在一位圣子殿下面前夸夸其谈?
“说了什么?”商略含笑催问,“那家伙肯定又满嘴跑火车了。”
“他对我说,这儿是您曾经差点豁出命的地方,他就是死了也会守住的。”
商略的笑容消失了,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到头来只是低声道:“没事就好……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罗曼不明白商略的情绪为何更加低落,只当自己说错了话,再也不敢开口,而商略心神重重,压根没留意到他突然变得沉默。
靠近大门的石像处,他们“偶遇”了副指挥官阿赫摩斯。不过以罗曼对他的了解,他想必在此埋伏已久。
阿赫摩斯匆匆停下脚步,抬手行礼时松松搭在肩头的军服随之滑落,“殿下贵安。”他用古雅的宫廷辞令含笑问候。
商略点了点头,并未回话。罗曼直觉他看出了阿赫摩斯的小把戏,并为此不耐地轻扫尾巴。
这个发现令罗曼窃喜。
阿赫摩斯是足以托付性命的战友,但以罗曼的私人角度来看,对方实在太过浮夸卖弄。
他们坐上车,驶出庄园。飞扬着玄鸟旗的商家车队在前方开路,第七军的装甲车紧随其后,一行可谓声势浩大,但比之圣子出巡的排场,仍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——没有提前封路,没有对空防御,甚至没有应急医疗车。
商略坐在后座,枕着自己的胳膊,久久凝望着窗外的街景。太阳高照,又被防弹玻璃过滤成钴蓝色。街道两侧高层建筑的阳台上默默站满了围观者,不少虫族正用光脑直播实况。
之前商略曾试着将窗户降下一条缝,还未等罗曼劝阻,又苦笑着自己关上了。
罗曼将他送至商家的地下车库,侍者为他打开门,商略扶着他的手跳下车,并未立即离开,而是停在原地,微笑挥手:“再见。”
他说这话时有种孩童般的郑重,仿佛那并非一个敷衍的告别,而是真正的许诺,他们还会再次相会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罗曼望向后座,那儿残留着一瓣莲花,孤零零的,不知是商略衣服上勾带的,还是从那朵他一直扯来揉去的花上掉落的。
罗曼只觉心脏被狠狠拧了一把,传来复杂的苦涩感受,并非基于爱恋,而是不可言说乃至不可细思之物。
……
“去看一看吧。”十分钟前罗曼给亚伯特打了一次电话,依旧没有被接通。
“带上我。”韩逐立即说。
这话是让罗曼一直开着视频摄像头。
罗曼走到主卧门口,敲了三下,等待片刻,如此三次,终于下定决心拧开门。
一进门先吓了一跳,室内一片狼藉,桌翻椅倒,玻璃粉碎,像被龙卷风摧毁。
亚伯特躺在沙发上,侧身蜷起,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毛毯。
他看上去精疲力竭。
直到罗曼走近,他才缓缓睁开眼,起先眸中是全然的懵懂,很快又沉寂了下来,“把脑机拿来。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“脑机”是内置神经元传感器的头戴仪,通常用以联结机甲,并实时监测军雌驾驶员的压力变异值。
实战环境中,由于过度同步造成的中枢神经压力、感官过载、痛觉反馈和情绪冲击,这个数值会急剧飙升。
尽管A级和S级雌虫有更大的“承载容量”,也只能在机甲驾驶舱内撑上数分钟。一旦数值到达60,会被即刻认定为丧失作战能力。
如果没有雄虫的精神疏导,长期处于压力过载状态的雌虫将面临不可逆的大脑机能破坏,表现出过度兴奋、幻觉及严重的暴力倾向,也就是俗称的发疯。
亚伯特戴上脑机后,显示屏上的数据一路狂蹿,在离顶格差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,显示数值:196。
前所未有的数值。
大于100的雌虫都是严重威胁社会治安的危险分子,随时可能大开杀戒,一旦被探测到,必须立即原地击毙。
罗曼看到这个数值,也是满脸不可思议,“居然跑出来了……”
这个世界上,大概除了亚伯特自己,只有他和韩逐知道那个秘密:无论测多少次,亚伯特的变异值永远低于30。
尽管亚伯特向他解释过,罗曼仍然无法理解具体原理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韩逐的比方倒是好懂一些:大脑压力水平就像一条河,在不同的地段,水位存在高低落差。亚伯特每次测试时,只调用了最浅的水位,也就是负责自主生命功能的那个基础区块,而非前额叶皮层等更易被压力水平影响的部分。
可提到大脑,罗曼只能想起生理课上的树脂模型,千沟万壑的一整坨,到底怎么才能有选择性地“调用”某个部位呢?
无论如何,这大概是亚伯特第一次展现真实的压力变异值水平,196,高得离谱,罗曼却觉得比预想中要好上太多。
尽管从未怀疑亚伯特哪天会失控伤人,他还是不敢细想,在亚伯特那副永远淡然的皮囊里面究竟掩埋了怎样的疯狂。
正当他浅浅松了一口气,却听韩逐颤声问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,数值下降了那么多……精神疏导明明对你无效,你还是用了化学阉割?”
罗曼一听也慌了神。化学阉割是除了雄虫的精神疏导以外,对付雄虫暴动的唯一“治疗”手段,但只有穷凶极恶的罪犯才会遭此对待。
雌虫的能力与激素水平密不可分,越强大的雌虫性欲越强烈。一旦被阉割,化学药物的副作用将导致其各项机能全部衰退,形同废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