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天,他都在审判自己的言行乃至念头,哪怕他什么都没做,单是因为他是一个雄虫,也必须跟着忏悔那些他的先祖、同族和时代犯下的罪。
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,曾有好几次,他希望自己能像其他雄虫一样,心安理得地享受剥削和特权,那一定……会轻松很多;又或是成为一只像亚伯特那样的雌虫,蓄积着正当的仇恨与拼命的决心,名正言顺地领导革命,彻底消灭一切压迫者。
可到头来,他还是那个装着人类芯子、虚伪又虚弱的雄虫。他的灵魂过早的成熟,注定终其一生活在矛盾里。如果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,谈何从无到有地摸索一条出路,引导全人类的复兴?
他将一切痛苦深埋心底,从不曾向谁吐露。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受苦,他连痛苦的资格都没有;更何况说一句“不”都是对父亲的否定,对过往革命流血牺牲的背叛,他没有这样的勇气。
而现在,在这些与他分享着同种命运的雄虫面前,他终于可以敞开心扉………他与他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么?他们是雄虫,又是秘密的反抗者,承接着拯救雌虫的使命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湿漉漉的花瓣,无数重叠的身影,是他们交汇的道途,一部属于“天命之子”的合着狂想史。
有生以来第一回,他不再孤独,不再特殊……
身下微微晃动,他回过头,发现妙光趴伏着身子,不知何时已爬到他的那瓣花朵上。他一边冲他甜甜微笑,一边伸出手,“交给我吧。”他的声音很轻柔。
答应他,只要答应他,立即就能得到解脱。
一个好字已经徘徊在舌尖,恐惧又漫上心头,抛却一切责任的他,还会是他么?
感到他的迟疑,妙光那甜蜜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缝,他强压焦躁,继续柔声劝诱:“我明白,开启新生活时,总不免充满对未知的恐惧。但想象一下吧,你终于可以过得无拘无束,尽情享受你一直渴望的事,完全活出本我,不必背负任何负罪感……”
妙光向他伸出手,以高高在上的救赎者姿态;他也抬起手,似乎终于坚定了决心,迎向终极天堂。
他们的指尖即将相触,仿佛神与人之间的第一次联结。
然后商略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扑,用尽全力将妙光从花瓣上推了下去,而妙光甚至震愕地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。
商略扒在花瓣边缘,往下瞧了一眼,只能瞧见无底的黑暗。他的心脏砰砰直跳,害怕得压低身子,飞快往回撤了一点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连他也不清楚,掉入这个意识黑洞会发生什么,或许是比死更恐怖的事。
他看向自己仍在剧烈颤抖的双手,就是这双手,刚刚杀了一个虫族。
他曾以为妙光的精神特质是集体控制,现在看来,更接近精神洗脑。受控者被唤醒内心最隐秘的渴望和弱点,再进入一种集体无意识幻觉中,以“被理解、被接纳、被包容”的名义,交出自身主导权。
可是商略早与他的伤口密不可分,最新一道正是由妙光留下,这鄙贱又残忍的雄虫。
他绝不忘记,绝不释怀,绝不原谅。
亲手完成复仇的那一刻,他终于有了为帕玛哀悼的资格。
他抱膝坐下,默默流泪。
在他的一生中,还是头一回发泄恨意。这泪不仅是为帕玛所流,也是为了父亲,为了其他惨死之人,他们都欠缺一场真正的葬礼。
沉默的泪水中,一片片莲花剥离,陌生的潮汐落下,唯余一声虚幻的长叹。
他抬起眼,看见那净琉璃般的白衣少年,坐于永恒梦境的中央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目相对的那一霎,灵魂走向灵魂,无需言语,他已懂得了一切。
这朵曼荼罗本是世尊迦蓝残留的精神特质,在一代又一代后裔中传承,其内核依旧不染纤尘。
八百年前,迦蓝出走圣域,创立众生平等的盗火教。临死前,为了确保新兴教派继续保有S级雄虫的强大能力,他抛却易于腐朽的肉体,使自己的精神特质在无限时间里轮转。
一代代继任者死了,他始终停留在这里,任由尸体堆积如山,最终凝结成这圣座。
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类似商家那样的人类遗族,所以他只是在无尽的荒原上,静候另一个走向他的开悟者。
这片荒原是如此广大无垠,没有道路也没有标牌,他们相遇的概率是多么微乎其微啊!
商略紧紧抱住了他,相遇一如重逢。
他想问他,为渺茫理想付出自己一生,受尽了苦难与怨谤,往者无人追忆,来者也不会被后辈所纪念,哪怕一次又一次坚持下来,到头来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,连初衷都被玷污篡改,再一次沦为奴役压迫弱者的工具,这一切值得么?
这些问题,他也曾想问自己的父亲。
迦蓝伸手抚摸他的头发,什么都没说,真正的迦蓝早已死去,眼前的只是精神特质的投影,然而那温柔的触碰却又如此真切,仿佛枯骨重新生出血肉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 商略想起少年时,父亲也曾抚着他的头,“道德经里说,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,受国不祥,是为天下王。小商,你受得了么?”
“好吧,如果没有其他人了,我来接过。”泪水令过往的一切崩塌,那声音仿佛从商略体内长出。
这说法似乎仍有些不情不愿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已克服了多少懦弱和胆怯。
莲花终于解体了,碎成千万片,化成银亮的雨,没入他体内。
在这虚空的光海中,他看见许多纷乱的记忆片段。
一个衣着华贵的孩子站在古代墓穴前,雌虫侍从们试图拦阻他,但他仍从他们的臂弯缝隙中瞧见,墓穴中掩埋着一对紧紧相拥的骨骸。
他不知道他们是谁,不知道他们为何采用这种姿势。
但这一切仍倒映在这孩子澄明如镜的瞳孔中,再也不曾被忘却,终在许多年月之后,将他导向那条通往过去与未来的孤独旅途。
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,连忧伤都变得太遥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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